黎明以前 10
闵玧其没有等到阿闵出院的消息，反而等到有人捐赠眼角膜的消息。TS董事们在闵玧其消失近一星期后终于按捺不住，开始有所行动。
移植眼角膜刻不容缓，闵玧其需要用最快的速度痊愈，回到TS。
闵玧其在医院做完检查后便马上安排了手术，一切都很顺利。即便失明，他也没有太大的情绪转变，因为他知道自己很快就能看得见。
他很快就能重新见到这个世界，见到照顾他的阿闵长什么样子。
术后，他被推到高级病房。脸上还是麻痹的，无法做出任何表情。但他能听见身边人走动的声音。只是那些声音里，没有阿闵走路的声音，也没有那毫无感情的电子声音。
不知道为什么，闵玧其竟有那么一刻觉得机械女声是有感情的。他决定，等自己好起来，他要好好照顾阿闵，不让他再受苦。
眼睛手术恢复期比较长，而且需要小心照顾。医院的护士都把闵玧其当成金贵的主子般对待，动作都是轻得不能再轻，连交谈也是轻声细语。
毕竟躺在床上的可是TS会长闵玧其啊。
修养期间，公司的事情都是秘书来医院向他汇报。
「珍娜呢？」从他醒来，他就没有听过半点关于珍娜的消息，甚至连看都没来看他。「公司的事很忙吗？」
秘书脸色一下子变得很尴尬，他迟疑了几秒。「闵小姐……她去外国出差了，美国那边出了点问题，她一个星期前就飞美国了。」
「美国……」闵玧其低喃。这次的突发事件可真是苦了珍娜，她一个好好的千金小姐要替他抗下整个TS，内要和老狐狸们周旋，外要防着不怀好意的企业，他这个做哥哥是挺感动的。
等她回来，好好的犒赏她吧。
很快就到了拆纱布的那天。一层一层纱布被医生取下，闵玧其吃力地睁开眼，眼前终于不是没有尽头的黑暗，而是有各种色彩的活物。尽管画面还是有些模糊，但至少不再是漆黑一片。他扭头打量四周，偌大的病房内站着的只有医生和护士，没有他的亲人和朋友。
「感觉怎么样？能看得见吗？」医生拿着病历书，在上面写着闵玧其的情况。
「有些模糊。」他重新挨回床上，刚刚那份喜悦已经全然消失，只剩下些许的惆怅。医生向护士交代几点注意事项后便走了，病房内只有闵玧其一人，气氛变得有些僵硬。
能够重见光明，他自然是高兴。可现在，他只想闭上眼，重归黑暗。
活了那么久，他才发现自己身边一个人也没有。以前在学校时和同级男生都是兄弟，可发生那件事后，他就把自己封闭起来，除了努力学习接管公司，什么也不想。身边那些嚷着要去喝酒的兄弟，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慢慢走出他的生命。
那时在别墅办的同学会，请的只是班上发展比较好，和TS有商务来往的同学，之间没有太多真感情。
从他学生时期就认识他，并且也留到今天的，似乎只有朴智旻一人。
朴智旻……上次他出事时，珍娜就说他已经走了。那天在医院又撞见他，又是为什么？他怎么会在医院？
说起医院，闵玧其想起病重的阿闵。在他手术前，他就让人去看看阿闵的状况如何。可得到的答复是，阿闵已经转院了。无论他怎么查，都查不到转去哪家医院，是生是死。珍娜在美国的电话也一直无人接听。
阿闵会活得好好的吧？他是那么好的人。
可他那时候怎么也没有想到，珍娜的消失，阿闵的消失，朴智旻的消失，这三者竟有密不可分的关联。
之后闵玧其又在医院躺了一个月，确定视力完全恢复，也没有出现任何排斥后才准许出院。
珍娜出差，他在医院的事情又被暴露，闵玧其将计就计，向外宣布自己旧疾发作进了加护病房，隐瞒自己遇车祸的事情。车祸背后黑手已经全部调查清楚，闵玧其早就叫人去清理干净了。
他也已经察觉珍娜出差的事情有异，开始着手调查。
没想到就在他出院那天，竟在医院走廊上见到眼睛蒙上白纱的闵珍娜。她一身病服，手扶着墙壁，慢慢地走着。
一开始他以为自己看错了，自己妹妹怎么会在医院？而且还是这副样子？
「珍娜小姐！」远处跑来一个小护士，牵着闵珍娜的手，一脸担心。「不是说在房间等我吗？眼睛都看不见下床干什么呢，很危险啊。」
闵珍娜笑着，拍拍小护士的手。「没事的，慢慢习惯就好了。」
小护士不认识闵玧其，牵着闵珍娜慢慢地走回她的病房。
闵玧其整个人宛如遭电击，呆在原地，久久不能反应过来。那护士说什么？眼睛看不见？珍娜好好的，怎么眼睛就看不见了？为什么也没有人告诉他？
为什么秘书要瞒着自己，说珍娜是出差了呢？
闵玧其总觉得这里有什么不对劲，跟着小护士，找到闵珍娜的病房。小护士把她送回房，让她躺在床上后，就出去忙了。闵玧其走进去，坐在她的床边。
闵珍娜完全没有察觉自己创床边坐了一个人。她觉得口渴，起身伸手往旁边的桌子摸去，想给自己倒杯水。
他看着自己妹妹的小手在桌上慌乱摸着，却什么也没有摸到，心有不忍，伸手倒了杯水，递到她手中。他完全没有料到，自己恢复视力，见到妹妹竟然是这副模样。
「谢谢。」闵珍娜以为是小护士给自己倒的水，接了水就喝。气氛再次变回沉默，闵玧其的心有微微疼痛。最终，他还是先开口了。
「珍娜啊。」
闵珍娜原本在喝水，听到这熟悉无比的声音，整个人僵硬了。「哥……哥？」哥哥？他看见了？他看见自己成这样子了？天啊！他不应该看见的，他不能看见......
「你怎么会变成这样？难道那些人也对你下手了？还是有人欺负你？」他这个当哥哥的居然没有好好保护妹妹！
「不，不是这样的……」闵珍娜赶紧放下水杯，「哥，这是我自愿的，你就别管我了好吗？」
「自愿？」闵玧其忽然想到什么，语气顿时变得冷漠。「和朴智旻有关系？」
朴智旻……提起那个名字，闵珍娜就想到自己亲眼看到他离世的模样，还有他生前所有的一切，她沉默了。
闵玧其见她没有回答，以为真的和朴智旻有关系。「那小子可真阴魂不散，我都放过他了，他还敢回来纠缠你。」亏他之前还想过要原谅那小子，真正放下正贤的死，结果他又来纠缠珍娜！
听到闵玧其这样说，闵珍娜愣住了。她是最清楚朴智旻有多爱闵玧其的，为了闵玧其，他可以坐牢十年。为了闵玧其，他可以不顾自己身体留下来。朴智旻那么爱她哥哥，偏偏她哥不知道，还一直伤害他。
「哥，别说了。」她只要想到朴智旻安静躺在床上，再也不会睁眼时，心底就有把声音叫她坦诚吧。朴智旻都死了，凭什么闵玧其不应该知道真相？
「你还护着他？你出事时他来看过你吗？那冷血无情的杀人犯不值得你喜欢！」
「哥，他不是杀人犯。」
闵玧其真的快气炸了，闵珍娜这是吃了什么迷魂药，才说出这样的话？然而，她下一句却让闵玧其的整个世界都崩溃了。
「智旻哥没有杀人，杀了正贤哥的人，是我。」她把头压得很低，虽然她现在看不见，但她还是害怕闵玧其的目光。把藏在心底十年的秘密说出来，轻松了些许。随后袭来的，是对闵玧其深深的愧疚感。
而闵玧其像是坠入冰冷中，从心底发出的凉意让他四肢都变得冰冷。不可能的，杀死正贤的人怎么会是闵珍娜，不是朴智旻吗？他十年前明明就在庭上亲口承认的！不可能！ 「那他十年前为什么要承认自己杀了人？」
这句话，他最后一次见朴智旻时也问过，不过那时朴智旻并没有回答。
闵珍娜重重地叹了口气，「因为他喜欢你。我去求他帮我顶罪，我说如果我出事了，肯定会牵连到你，李叔叔不是一向喜欢你吗，我怕因为我，影响你将来接手公司……」
「我知道智旻哥喜欢你，所以我去求他。他答应了。」
闵玧其只觉得五雷轰顶，脑袋一片空白，他恨了十年的人，竟然喜欢自己？怎么可能，不可能的，朴智旻怎么会喜欢他！不可能的……不会的……
他拼命想否认，却又想到自己对他做得那些事。每一样都可恶之极，可朴智旻没有任何反抗，都是逆来顺受。就算被人羞辱，被人按进水里，他也不吭一声。就仅仅因为喜欢自己吗？十年，朴智旻喜欢他十年了？
不，不，不是这样的，一定是哪里错了。闵玧其急着想要让自己不再去想，随口问了个问题。
「阿闵呢？」他脱口而出。
「死了。」闵珍娜淡淡地说道。
闵玧其已经无法思考，想都没想就问出第二句，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问。
「朴智旻呢？」
闵珍娜抬头，虽然眼睛被蒙住，但她分辨得到闵玧其的位置。她张嘴，似乎想要说什么，最终又把原话咽回肚里，只剩下两个字。
「死了。」
这两字像一颗炸弹，投入闵玧其的脑中，把所有思绪炸成灰。十年，所有一切仿佛河水倒流般重新涌入他的脑海，朴正贤、朴智旻、闵珍娜。他们四人曾是最好的朋友，曾有过最深的羁绊，现在竟成了这样。
曾经，他相信过朴智旻。当所有人都认为朴智旻是凶手时，他相信朴智旻是清白的，只是他并没有开口。而当后来朴智旻在法庭上亲口承认，他崩溃了。是，他不敢相信，竟然真的会是朴智旻下的手。
当朴智旻说“是”时，他几乎丧失理智地想要冲上去抓住朴智旻的领子问清楚，真的是你杀了朴正贤吗？
有些话，你不问清楚，一辈子都会是个误会。
他没有问出口，而相信了朴智旻的话。所以他在庭上扯住朴智旻的衣服朝他大吼，「你会不得好死！」当年一幕幕都浮现在眼前，包括这句让闵玧其记了十年的话。
凶手都会不得好死。
可现在，朴智旻死了。真正的凶手闵珍娜就坐在他面前，失去了双眼。
心里有种异样的感觉，好像有什么存在很久的东西，瞬间消散了。他被仇恨蒙蔽了双眼，所以看不出朴智旻每个无奈眼神背后深深的爱意，看不出朴智旻表面强装冷漠，看不出朴智旻已经被自己狠狠伤透了心。
如果他早一点看清，会怎么样？他是不是就不会那样对朴智旻？是不是就会对他好一点？
闵玧其闭上眼。
十年前，他失去了他爱的人。
十年后，他失去了爱他的人。
他想要记起最后一次和朴智旻谈话的时候，才猛然记起朴智旻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，竟和十年前一样。这是命运的捉弄吗？他本有很多机会能够发现真相，朴智旻也说过，他没杀人。是他自己不相信。
所以，现在是惩罚吧？他重见的不是光明，而是连阳光都无法触及的真相。沉重又悲哀的真相。
「你的眼睛……」过了许久，闵玧其失焦的眼睛终于回过神，看着闵珍娜。其实他已经猜到了，她的眼睛是怎么回事。
「哥，我想不到任何能够弥补我过去的方法，我欠了你，也欠了智旻哥太多太多。他临死前，还说要给你捐眼睛。我忽然就想通了。」闵珍娜苍白的嘴唇微扬，「那个坐十年牢的人本该是我，如果智旻哥要给你捐眼睛，那也应该是我捐，不是他。」
闵玧其的双眼，是闵珍娜捐的。为了弥补自己的错，为了消除对朴智旻的愧疚。可她知道，一双眼睛是万万不够的。十年前这案子让闵玧其和朴智旻终生都不好过，她这辈子也会活在深深的负罪感和内疚中，来赎罪。
事实太过残忍，闵玧其起身时腿有些软，整个人摇摇晃晃，站都站不稳。他现在需要自己一个人冷静下来，好好把十年前的事情理清楚。不过，有一点他始终无法相信。
「朴智旻……」喊出这个名字时，他的心有些揪疼。「他真的死了？」
是骗他的吧？因为他一直没有发现真相，所以朴智旻让闵珍娜来骗他？朴智旻没有死对不对，他没有死。
「我亲眼看着他走的。」闵珍娜的声音已经染上哭腔。「他的遗体已经送去火化，骨灰埋在学校的老树下。」
「学校……？」
「他说，那是他最想回去的地方。」
*
阔别十年，再次回到学校，已经物是人非。
学校有棵老树，据说有百年历史，见证过历史变故。于是便有传说，在老树下告白的情侣一定能走到最后，有个好结局。闵玧其不知道为什么朴智旻最后要回到这个地方，孤苦伶仃地守着这棵树。
他只知道，这棵老树是朴正贤向他告白的地方。
闵玧其大概永远都不会知道，要告白的人其实是朴智旻。而当时朴正贤和他告白，朴智旻就躲在大树后。他曾鼓起过勇气，却因为闵玧其一句「好」，把自己的心意藏了整整十年，甚至到死，都没有说出我喜欢你这四个字。
「会长，我们去收拾朴先生的遗物时，在一间民宿发现了这个……」秘书拿着一张纸慌慌张张地跑过来。
闵玧其接过一看，那是朴智旻生前的体检报告书，应该是出狱前做的体检。
是他派人去收拾朴智旻的遗物，没想到竟然在朴智旻之前待过的民宿发现他留下的体检书。
闵玧其翻开一看，忽然瞧见血液报告中，肝脏检测每个都不达标。他似是想起什么，往后翻，看见在其中一栏上，写着四个字。
肝癌末期。
闵玧其浑身一震，握着那张纸，久久说不出话来。
是你吗，阿闵？
阿旻。
*
这年，闵玧其30岁，闵珍娜27岁。
朴智旻死于29岁秋天，朴正贤死于19岁春天。
最后，谁也没有得到谁。
让我在黎明以前，再爱你一次。黎明以后，我们互不相欠，各不相干，生死不复见。
-完-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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